一个抑郁症病人参加了我的治疗小组，我对他的状态做了分析。他觉得我的分析对他很有帮助，他说：“曾老师谢谢你，曾老师谢谢你。”他连续说了几个“谢谢”后，我对他说：“你谢谢我，让我感觉到你在攻击我，谢谢就是攻击”。我是在吃中饭前对他这样说的，并且向他表达了好几次：“你用这种方式在攻击我，把我推开了。”那天中午，他睡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好觉。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都揍自己的话，他的情绪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对于抑郁症病人，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让其把伤害自己的倾向降低，如果能够把伤害转向外界，就更好。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一般不会觉得“谢谢是攻击”。但在精神分析的框架里，你如果谢谢我，就相当于你把我推开了，我们的关系疏远了——我为你做了一件事情，而你用“谢谢”使我们两个人重新回到没有关系的状态。我说你这是在攻击我的时候，实际上是在诱导你的攻击性指向我，不管你有没有攻击性，你都跟我产生了关系，有了连接。所以，我表达“谢谢是攻击”极大地缓解了他对内的攻击和伤害。
我反复向他表达“你用这种方式在攻击我，把我推开了”，让他睡了一个很好的午觉。这表示针对他自己的攻击缓解了，因为他的攻击性找到了一个出口，就是我。他攻击我的时候，相当于他睡午觉的时候我在陪伴他。也就是说，那天中午他在有人陪伴的情况下，而且是可以被任意攻击的人的陪伴下，完全睡着了。这个时候他是安全的，因为他的攻击性有了指向。精神分析的主要目标是让潜意识意识化。我把“谢谢是攻击”的意思反馈给他，相当于在暗示他：我说中了你的心锚。他就会持续地处在“我在攻击对方”的状态里，那么他分配给攻击和伤害自己的能量就少了。人天然有攻击性，如果一个人的攻击性能够向外并象征化，这个人往往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是，如果在早年的关系中，我们活得非常压抑，只能做“乖孩子”“好孩子”，不敢做一点儿对外界和外人有伤害、有冒犯的事情，我们的攻击性如果不能正常地向外转移，这种攻击性就只会针对我们自己，对自己造成持久的、日积月累的伤害。人为什么会反复自我伤害呢？其中一个原因是，太过于自我道德化，有各种条条框框束缚自己，这种不愿意逾越雷池半步的状态实际上也是一种过于脆弱之后对自己的保护，太过于担心自己，太过于关注自己。以至于，一切都只针对自己，刀叉剑戟都舍不得给别人。其实，如果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人，有很多很多的苦难，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自我缩小了，就会更有勇气了，就不会完全关注自己了，对自我的伤害也会减轻。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缺乏与他人的连接。人活着是为了寻找跟他人的连接。比如，我们发微博，别人越积极回应我们，我们做得就越起劲儿。如果我们天天发微博，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人点赞，也没有一个人评论，我们可能就不想发微博了。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来自他人的回应，活着的价值似乎就没有了，我们就会“死”掉。鲁迅当年也说过，做一件事情有人反对是让人振奋的，有人赞扬也会推动你继续做，就怕没有反应。同样，孩子做一件事，我们反对他或者赞扬他，都会强化这个着眼点。反过来，要消除什么坏的习惯，忽略他的这个毛病就容易实现。当没有与他人产生连接，缺少朋友、缺少陪伴和关爱，攻击性和伤害就没有朝外的途径，对外的们和窗户就关闭了，于是就只能针对自己，折磨自己而睡不着。当人有了稳定的关系之后，他就可以睡踏实了。可见，我们只有在有稳定的关系的时候，才不容易自我伤害，才能够安然入眠。据说，德国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有两个心身问题，一个是失眠，还有一个是肥胖。肥胖的事情我们暂且不说，他的失眠是怎样治好的呢？欧洲有一个名声不太好—主要是人品上名声不太好的江湖医生，他的治疗功夫却是很厉害的。他对俾斯麦的治疗，就是在俾斯麦睡觉的时候，他坐在床边一句话不说。俾斯麦一觉醒来看到他还一语不发地在那儿坐着。连续这样做了几次之后，俾斯麦的睡觉问题竟然就解决了。这种治疗的原理就是，俾斯麦在入睡的时候很放心，心想不管我睡得多沉，都有一个人在那里稳定地待着。在这种稳定的客体关系的情况下，他自然就睡着了。但是，是不是有了稳定的关系，自我伤害的问题就解决了呢？还并没有。有了关系之后，还需要有一定的自我边界，需要有防御。古代城市的边界是由城墙决定的，城墙就是一种防御。我们国家的边界也是由防御组成的，军队在边界驻扎会有戒备和保护的作用。人格的边界是由人格的防御组成的。如果你的防御变弱，别人对你就会有很大的影响，你很可能会发展成抑郁症。举个例子，两个人恋爱时边界是最模糊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管身体还是精神，所以恋爱时非常容易受到伤害。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关于爱情的诗歌、歌曲都充满抑郁的情绪。假如你想念一个人感到快乐的话，你仅仅是喜欢他（她）而已。如果你想念一个人感到抑郁的话，表明你爱上他（她）了。爱，让人没有边界。通常，患有抑郁症的人没有办法使用比较好的防御来保护自己，“风吹雨打”就容易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抑郁症病人，会因为下雨伤感自杀，或者因为完全没有防御，别人一句攻击的话，就已经直刺他的内心，然后他就自杀了。如果我们重温一下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实际上说的就是抑郁症和非抑郁症的区别。他说如果天气比较糟糕，登上岳阳楼可能有这样一种“忧谗畏讥”的感觉。也就是别人随便说什么话，都可能对我的情绪产生巨大影响。这表示自我的边界不清晰。有一个词语叫作“宠辱不惊”，这就是完全不抑郁的状态，不管别人对我好还是坏，都跟我没关系。这就是自我边界清晰的健康状态。
作者简介：
曾奇峰，著名心理学者，精神科副主任医师，武汉中德心理医院首任院长，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精神分析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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