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第一次通话时,晓鸳用“减肥”来解释自己一开始为何踏上这列危险的火车。直到又一次聊了两个小时后,她才吐露另一个原因,“我就想能变得更好,和我父母一样好。他们为我付出很多,我能更瘦、更美,也是对他们的回馈。”说出来,她有些如释重负。
用无忧无虑来形容晓鸳的童年是最贴切的。她住在一个中部省会城市,父亲在政府部门工作,母亲是一家律所的合伙人。他们都是九十年代的大学生——即使在今天,那依然是一所公认的好学校。小时候,晓鸳在一所公立小学念书,成绩总是排在前几名,年年能拿到奖状。选报兴趣班时,一家人跑了七八个地方,上书法、武术、游泳、英文、乐器等各种体验课,最后还是晓鸳自己决定想要学古筝。当时,这个城市里做古筝培训的机构不太多,母亲选了一家离家不远的乐器行,每周上两次课。父亲打听到,有一位从音乐学校退休的古筝老师回到老家县城养老,他辗转托人争取到每月一次的上课机会。县城距离晓鸳家有两个小时车程,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就成为一家人固定的出游时光。烦恼是中学以后开始出现的。晓鸳的中学是当地一个知名外语教育集团的总校,学校里,“很多同学长得漂亮、家里有钱、成绩又好,和她们在一起,我就是平平无奇的一个。”第一年学期末的文艺汇演上,她看到有同学能在舞台上流利地唱英文歌曲,台风、口音、造型,都像“电视里出来的人”。因为没有上过英文培训班,她的英文显得有些蹩脚。初三那年第一次考雅思时,许多同学已经能拿到6.5分,晓鸳因为口语小分太低,最后勉强得了6分。不过,父母似乎不太为此焦虑,反而常常夸赞她的英文写作能力强、学习习惯好,不让人操心。“我不停想,父母夸我,真的因为我做得好吗?更多是因为爱我吧?有点对不起爸妈,他们比很多人都优秀,我却很平凡。”她心里有对比,和古筝老师一起演奏两人合作编的第一首曲子时,她看到母亲的眼里充满了惊讶和喜悦,“那才是真正让他们高兴的事情。”也是中学时,她渐渐感觉到,母亲就是一位“优秀到近乎完美”的人,无论是学历、工作能力,哪怕只是优雅的体态、纤细的身材,“都比我强太多。”为了迎合社会审美而减肥,是许多人节食的起点,但作为神经性厌食症“主力”患者的未成年人中,不少人还有难以言说的烦恼。“往往有更前置的诱发因素,才会一发不可收拾。”杨磊接诊过的患者里,有的家庭父母关系紧张,从小对孩子有忽视;有的父母管教太严格,孩子用不吃饭的方法来抗议;也有人遇到了校园霸凌、人际关系紧张等问题。“青春期的少年很容易受外界影响。一开始,他可能不是为了减肥,只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引起体重下降,却得到了某种肯定,使他继续维持这种状态,慢慢地进入到病态。”
深圳市儿童医院消化科医生王朝霞也有这样的体会。她是2017年来到深圳工作的,接触到的第一个神经性厌食症患儿是不到10岁的女孩小慧。送到医院时,小慧已经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出现了多脏器功能衰竭,脑细胞发生明显萎缩,情况危重。在ICU抢救后,小慧虽然脱离危险,但依然胃肠道不适,难以进食,被转到消化科。王朝霞找小慧聊了好几次,又在查房时观察小慧的家庭,最终发现,小慧患厌食症的原因之一可能是家里多了二胎弟弟。“以前,她在家里像公主一样被照顾着。现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弟弟身上,她很失落。”后来,小慧发现不好好吃饭、反复生病住院家长就会一直陪着她,这导致她的疾病进一步发展到厌食症。还有另一个十二岁左右的女孩,因为同学说了一句“胖”,就开始减肥。她在网上买各种低热量的代餐减肥食品。“吃多了,脑肠轴发生改变,再想吃饭也吃不下了。”女孩入院后,王朝霞发现另一个严重的问题:她总是想操纵、控制别人,按自己的想法做事。王朝霞后来了解到,女孩的妈妈是一位公司高管,在公司里管着大大小小的事情。她从小失去父亲,是家里的“大姐大”,总是为弟弟妹妹操心,连他们成年后买房、结婚都要管。这种习惯也蔓延到了小家庭里。但女孩有强烈的逆反心理,她用“不吃饭”来反抗妈妈的控制,又不知不觉像妈妈一样行事:她会在家里不停地做美食,自己不吃,却强迫家里人要吃完。
希尔德·布鲁赫于1974年发表的论文认为,对食物的拒绝代表对心理自主性的追求和对控制的反抗。当孩子进入青春期阶段之后,自我缺失感逐步加重,偶然的情况下,孩子学会用自我饥饿来对抗父母的控制,因而转向以节食或者暴食催吐的方式控制自己的身体。“纵观很多患儿的家庭和成长过程,会发现他们的心理和感情其实非常脆弱,经不起大风大浪。”王朝霞说,“食物”和自己的身体是年幼的孩子最容易掌控的对象,遇到处理不了的烦恼时,他们很容易用节食的方法做出自己的反应。
在杨磊的诊室里,诊断并不是一件难事。当患者和家属敲开诊室门时,眼前的女孩往往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多聊几句,很容易判断出这是一名厌食症患者。困难的是,如何能让患者更早地到诊室来。“家人都看出孩子有问题时,基本已经到了比较严重的状态。低体重本身危险不大,但是它会慢慢影响全身各个器官功能,最后甚至呼吸无力。有的患者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直到大一暑假,晓鸳的母亲何莲才发现女儿“瘦得脱相”。此时,距离晓鸳开始节食已经过去快一年,她的体重只有80斤。“寒假穿的衣服厚,看不出来很瘦。我觉得女孩子瘦点也没事,健康就行了。”何莲今年52岁,说话温柔斯文。她的母亲年轻时是一名护士,对子女们的饮食健康很上心,虽然家境不错,何莲总是吃得清淡。也是因此,身高一米七的她多年来保持着100斤出头的体重。但到了夏天,看到女儿悬在短袖里的两只胳膊已经“干巴巴”,胸前上方的骨头凸出来,何莲意识到了不妥。即使深陷与食物的艰难抗争,晓鸳依然用“减肥”搪塞过去,“其他的,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何莲接受了这个理由。毕竟,她没有发现太明显的异常。这是一种隐秘的病症,女儿依然每天和父母聊天说笑,也会在家弹古筝、看书。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整个暑假,晓鸳几乎没有和朋友出去玩、没有运动,看起来精神头不好。“我真的完全没有想到孩子可能是生病了。”何莲说话有些哽咽,很长一段时间里,想到最初自己的大意,这位母亲总是自责地落泪。那时,她每天回家做饭,劝女儿,“你已经很瘦了,多吃点会更好看。”为了不让妈妈难过,晓鸳强迫自己每顿饭多少吃点,还会想法子偷偷把饭藏在袖子里,偷偷扔进房间的垃圾桶。那年暑假最让她开心的一件事,是和何莲逛街时,晓鸳发现自己终于能穿上一个妈妈常买的“很优雅的”旗袍品牌。但回学校后,晓鸳的体重又一次刹不住车地下滑,掉到了70斤。上课的教室在二楼,没有电梯,她爬上去需要休息三次,头晕目眩,眼前常常一片漆黑,“感觉自己可能要死了,特别特别害怕。”这种恐惧超过了“变胖”,她终于主动向父母坦白,“觉得身体很不舒服。”
这是晓鸳的“自救”。愿意主动求助的厌食症患者不多,研究显示,许多厌食症患者会坚称他们“不能看出自己有多瘦”,而且认为其他人表露出的担忧是不切实际的,因为他们看起来恰到好处,正是他们想要的样子,甚至会觉得自己还是“太胖”。这是神经性厌食的一种特征性临床表现,也是一种自我欺骗性的训练。杨磊说,在其他科室,患者是来“求医”的;而在进食障碍诊室里,往往是他苦口婆心地劝导,骨瘦如柴的女孩却激烈地坚持“我没有生病!”神经性厌食症不像其他精神疾病一般有激烈的外在表现。它总是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蚕食患者的身体和内心。上海女孩张沁文曾经因为患有神经性厌食症,一度瘦到五十几斤,那时候,她已经快两年没有来月经,脸色蜡黄、脱发,手上甚至出现了老年斑。她总是郁郁寡欢,甚至觉得自己得了抑郁症,“从没有真心笑过。”她的社交生活也在逐渐丧失——在中国,社交总是和吃饭分不开。饭桌上,朋友关切地劝张沁文,“你快多吃点吧。怎么可能不饿?你都瘦成这样了。”她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对食物的恐惧,为了避免这种尴尬的场景,只好不再外出。发现张沁文的异样后,父母带着她几乎跑遍了医院所有的科室。先是去看了妇科,想解决不来月经的问题,又因为肌肉萎缩严重,带她去骨科检查,消化科、血液科同样没有落下。“每一项检查数据都不在正常范围,但也都没有器质性病变,很多时候医生也只能说,‘回家好好调养。’”直到她因为脏器衰竭,住进ICU治疗一个月后,捡回了一条命,才开始真正进行进食障碍的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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